嫦娥泪（3）

嫦娥泪（3）
                                  ——一听管弦凄切

作    者：冷月白狐

    北京航天飞行控制中心将于2日对“嫦娥一号”卫星实施首次轨道中途修正。青岛和喀什测控站新建的18米口径接收天线开始启用，首次投入“嫦娥一号”卫星测控任务。(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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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变了。

    谁不曾改变？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是不会这样的，可是，现在，你变了，变得陌生，变得不可理喻。你，已不再是那个你。

    ——这些话后羿当然没有说出来，有些话不必多说却往往可以比长篇大论更直接更有效。

    你变了。

    你为什么会改变？

    后羿的眉挤出了深沉的忧虑。这时候他的眉毛也似染上了风霜，几许伤情情已晚，只于记忆的流光中蓦然回首去觅寻她熟悉的身影，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又会不会改变？

    白鹭握紧了拳头，掌心上汗珠连连，连指甲也几乎要刺进掌心里。她的眉挤出了几许隐痛几许怨恨几许痴情。

    他也已经变了！

    白鹭虽然是看着后羿的眼睛，眼光却是一直落在他的手上。他的左手，还牵着朱珠的右手！她越看就越嫉妒越心痛越恼怒：他的心也变了！

    谁的心又不曾改变过？

    吴刚揉着自己火辣辣的脸蛋，垂着的头仰起一点，去看这个说话的年轻人。他看不清他的脸庞，但却看出了一件事：白鹭对这个年轻人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而他似乎也对她有着一份物是人非的伤感与叹息，而且他们的感情正在微妙地转变着。

    朱珠也在后羿发话之后立刻洞悉到了几件事：

    第一，后羿刚才不是因为喝高了或是梦游才走到她的小屋的，而是他一听管弦凄切，再听时已是念月携手，沉思往事，似梦里、泪暗滴，而他所想所念的，正是白鹭，而伤他最深的，也是白鹭；

    第二，白鹭一见到后羿，似乎也平静了许多，而且，从他俩相视的目光里可以看出，她也是在乎他在意他的，但是她却要压抑着这份情感无法释怀；

    第三，对于她而言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吴刚真的对白鹭动了情倾了心，甚至，似乎，或许还表了态，告了白，但却是落红流水随风去，苦等空头雨打回。至从哥哥第一眼见到白鹭便失了态时起，她便隐约地有这种不敢确定的怀疑，直到现在靠得这么近了，她的第六感才明确地提醒了她：哥哥至少是很在意着白鹭的；

    还有最后一件，也是她所认为的大事：那就是后羿的手。

    他的手还一直牵着她，一直没有松开，她也舍不得去挣脱，哪怕占据着他的心里的是白鹭，但她却为这牵手的温暖而感到满足。哪怕他是无意的，但她只要求这只手牵得更久一点点，再久一点点，那也够了，够她用余生的时光去慢慢品味细细回味这一刹小鹿乱撞的初恋情怀。至从见到他，她埋在心底的春种便悄悄地发了芽：这个男子，就是自己等了二十年的人了。她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

    所以她很乖巧很懂事地站在一旁，不再开口也不再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她深深地知道：是需要给他、给他们、给彼此多一点时间多一点空间的，那样后羿才可以不再忧郁白鹭也才可以不再压抑——他们缺少的是心与心的交流与沟通——只有这样才可能对他们俩都会好一些——哪怕这样的结局自己会很受伤。

    所以她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这一刻从他掌心传来的温暖。

    他的手却在这时松开了。她的心一颤，梦成空，梦里花落知多少？

    白鹭揪着的心也松了。她知道，从后羿说出“你变了”这三个字起，他们的过去都已成梦，而今梦已醒，梦里的一切全都不复存在。但她却执着地认为是这个梦飞了，飞到了后羿与朱珠之间而自己是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直到她感觉到：后羿松开了朱珠的手向自己走来。她立刻向朱珠瞟了一眼，心中又将自己抬高，眼神中带三分的惊喜三分的轻蔑三分的冷笑还有一分的不可一世，似乎在暗示朱珠：不论你们怎么样，到了最后他都是不会抛弃我的！因为我是“嫦娥”而他注定的只能是“后羿”！

    也几乎是在同时，她又萌发了再次修改剧情的冲动：她要后羿后悔责打了嫦娥，要他一路追到广寒宫前认错，请求嫦娥与他返去，然后再与吴刚大站一场……













    她越想越得意，脸上渐渐挂出了笑容。她跨出一步以一个胜利者的姿势站在后羿与朱珠面前。

    他也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们再一次靠得这么近，就好像最初的邂逅雨中的相逢戏里的相拥，一朝心动桃花醉，眉目传情万古红。只是，他的心已沧桑得伤痕累累，他们的心是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咫尺都成天涯？

    他脸部的轮廓清晰得似雕镂一般烙进了她的心底；

    他们同时停下了脚步，空气在这刹那间静止。

    他的眼光仍是那么忧郁，还有点儿空洞，以及隐隐约约昔日不再今日重逢，故人已不似的伤痛。

    他叹了叹：“我不演了。”

    白鹭一愣，接着一惊，再然后整个人都呆住整片脑袋都变得空白了，最后她才记得要问：“为什么？……”

    可是后羿却已经离开。他转身的一瞬间月色更凄迷夜色更蒙胧，白鹭这才惊觉：天幕上早已凝聚起了一片茫茫茫的白雾。

    看着他远走，往事都如梦成空，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阳无觅处！她感觉到，她的灵魂似也被夜风呼地带走，飘晃不定。

    朱珠也愣了愣呆了呆，悄悄抬起眼角去看了白鹭一眼，心底决心一定，转身追着后羿而去。

    不知是她转身太用力了还是突然骤起的西风太狂烈了，打落了她原本插在头上的小梳子，打落在地上，落出一连串刺眼的银光。随它落下的，还有千千万万片凋零的枯叶，叶叶惊秋，片片惊梦，叶叶声声是别离，不听清歌也泪垂。

    只是她的泪却不能流出眼眶。不能！绝对不能！她不允许！她的瞳孔往里缩了缩，缩得很深很空洞很黯淡，她整颗心也都变得很沉很痴很无主。

    吴刚的心也在痛在受伤在滴血，甚至比自己被白鹭伤害时还要更疼更累更揪心更肝肠寸断。他顾不上许多，鼓起勇气温柔似水含情脉脉地关心了一句：“你没事吧？”他的表达能力本就不算很好，这一愣一呆一急一痛一伤心之际也只问出了这普通简单毫无新意的一句，但就是这一句话，不论谁听了都会为之感动的。

    许久，白鹭才缓缓转过头去看着他，眼瞳里写满了失落。但她却出奇的平静，平静得麻木。但他知道：那是她的心，从此失去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

    她第一次放下了至尊，向他凄艳一笑，美得惊心动魄。艳得他心痛如绞。这一刻她无助得像只冰天雪地中离了群落了伍的雁子，还受了伤中了寒失去了爱。

    吴刚所想上前去拥抱她一下融解她心中的冰寒，他甚至再鼓起勇气跨出了一步。

    但她已转身，一袭素衣飘飘。那一下他已停步。对于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既然心中有爱，又何必在意要去天长地久朝朝暮暮长相厮守？

    她很平静地，带有几缕伤情几丝悲愁几许幽怨几多空虚，断雨残云无意绪的失意，静静消失在舞台上，在黑幕中，静得不惊起半分涟漪。

    从那一天起戏班就再也没能如愿地推出《嫦娥》这一出戏，后羿的不辞而别让白鹭终日呆在屋中空度日，日日期盼着能够听闻有他的消息，连班主也无法见她，倒是只有吴刚能偶尔进去，但每次都很快便又被请了出来。

    就这么样的秋末秋过冬又残，小雪初晴，天上地下重叠着一片一望无际的白茫。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

    小帖金泥，不知春是谁家？

    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

    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铿”地，古筝弦断音忽止，余韵未了心已乱。

    白鹭抬起手，腕上那一道被琴弦划破的口子在她白嫩的肌肤上呈现出醒目的猩红，一如她心头无法痊愈的伤疤。

    门外传来敲门声，轻轻的，似乎害怕会惊扰到屋中人的好梦。

    白鹭将手收入衣袖里，平定下因触景而伤情的心，目光自断弦上游走至门上，冷冷道：“进来吧。”而后将头一偏，表情一如既往的冰冷，只眼波中还留着些许掩饰不住的哀怨与幽愁。

    门轻轻推开，有冷风倏地蹿入，几欲将屋里烤暖用的火炉扑灭，却很快便被挤身而入的吴刚关门挡在了屋外。

    吴刚穿着单薄，鼻子冻得通红，手里还拎着一支芦笙，竹管竹筒上挂着少许雪花。他惯性地抖了抖芦笙，雪花无声地落在地上，地上立刻化开了一滩水迹。白鹭看得柳眉直蹙，心下一阵厌恶，索性就不再去瞧，冷冷地抢在吴刚开口前道：“今天我没心情学芦笙，你就给我吹奏几曲吧。”

    吴刚有些失望，却仍带着点傻气地笑着点点头，一触及白鹭的眼光便又红了脸。

    白鹭冷笑了一下，淡淡道：“就先来一首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吧。”

    吴刚点点头，倚着墙角吹了起来，静寂的雪地上顿时响起了若有似无的竹管声，古调苍苍古意浓，一听管弦几多愁。

    白鹭望出窗外，苍白的天苍白的地，远远近近在白雪的覆盖中沉默无言的黛绿的老树，望断天涯不归路，相思从此怎消除？她叹叹叹，叹了再叹：“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一曲至终，红颜未来将老，相思愁白头，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又老了几岁，弹指间岁月已过千万重。她揉揉几将落泪的眼眶，好一会才淡然问道：“你是一大早就起床，翻过几重山过来的？”

    吴刚红着脸道：“因为上次你说想学学我们家乡世代相传的芦笙，所以……所以我……就……”他不好意思的时候说话总是吞吞吐吐的，听得白鹭很吃力也很心烦，截断了他的话：“你难得来我这一趟，这次就带你到我们村里的鼓楼走走吧。”

    她早已看向了不远处的鼓楼，她的心思早就飞到了那儿——那儿有她最初的记忆，有她和姐姐当年一同登楼盼远泪眼迷蒙的发黄的回忆与泪痕，而如今，姐姐已逝，古楼更老，岁月如飞刀刀刀摧人老，这转眼的二十年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中亦不过如沧海一栗罢了。而如今，她也要像姐姐那样登上鼓楼，希望能在那儿盼到心上人的影子。她终于明白：原来爱情是酒，入口时烈而回味无穷，自己越不去喝就越想喝，所有的思念与情意都在分离开后才愈显芳醇，失去后才想珍惜。

    她的心飞到了那里，在远处的他，是否也会常抬头朝她这儿望呢？

    他抬起头。天已晓晴，万里白空万里雪，一片冰清玉洁。

    至从雪落冬至冬将残的那一刻起，他便早早地嗅出了春草新芽的气息，那种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味道早已随着朱珠的出现而弥散开在他的生命里，只要有她在，他的春天便无处不在。

    她已经来到了他的窗外，他的窗外春色满园。

    白雪依旧，但她出现在雪地里，寒风变得温柔如吻，雪地上也萌发出青草如碧丝的春意，他的心头泛起阵阵温暖。

    朱珠朝后羿做了个鬼脸，蹦跳入屋，调皮地在他的脚背上轻轻踩了一下，嘿嘿傻笑着转身就想逃，那一串银铃银链撞击出的声响宛如黄莺欢啼，鸣醒了冬眠的春季，顿时夹岸桃花蘸水开，风吹柳花满屋香。

    后羿的脸上也绽开出一个舒心的微笑，一把将朱珠拉到跟前，掐了掐她尖尖的小鼻子笑道：“又了踩了我的鞋子就想逃？看你这次还能逃得到哪去。”

    朱珠吐吐舌，背起双手撒娇地扭扭身子道：“人家是故意给你逮着的嘛。”

    后羿也笑了笑：“你还没告诉我这个踩脚背的方式是代表着什么？是不是又是你们家乡的一种特殊传统习俗呢？”


    朱珠微微红了一下脸，笑意紧接着由眼中一直蔓延到了脸上。她鼓鼓小嘴，又嘟嘟小嘴，水荧荧的大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后羿，伸出一个指头勾了勾示意他将耳朵靠近，而后带点神秘地看了看四周，再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耳边，仿佛要说些什么秘密却又倏地笑了，甜甜的，连话语也说得甜甜的，婉转动听：“就不告诉你。”随后又嘿嘿呵呵地笑着转身小蹦小跳地跑了开去，留下一缕清幽的暗香，以及清纯可爱娇小玲珑的身影。

    后羿淡然一笑，花香池馆美如画，春风拂面露华浓，但愿春常在，不羡极乐仙，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幸福啊。

    然而生活这一出戏还没有结束，每一个喜子都不能摆脱那戏中充当扮演的角色，以及这出戏里注定的命运。

    山外青山，楼外楼。

    雪地上留着一串颠簸的车轮印，弯曲地通往山更深处楼更远处。

    路一直在延续。

    白鹭望着浅浅的印记茫茫的雪径不禁一阵触动，心中感慨万千，那份原本属于自己的感情恰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但可惜却被自己错过、抛弃、永久地失去了，只余落幽香无觅处，一别不再回。

    ——如果还可以挽回，她会不会在那个月夜下接受他痴情几许花满楼的爱意呢？

    她深长的柳眉直蹙。红颜未老情先断，为什么爱情总是叫人欲罢不能欲拒还迎此情难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而此刻的他会在哪里？会否也在静静追忆感伤？

    “他在我们家乡，”吴刚看出了她的心事，一急之下全告诉了她，“自从他离开这里之后便跟着妹妹去了我们苗寨在那过冬，原本阴郁的心也在妹妹的陪护下变得开朗了，其实我看得出，他的心里依然是很喜欢你的，你们……”

    他不忍心看她再如此低迷下去，想尽一切要让她开心，但他后面的话她再怎么也听不下去了。

    她的眼眶里终于浸出了泪水。原来他跟她去了苗寨，在那朝朝暮暮长相守，同宿青山头，共饮长江水，唯有她自己在这空守旧庭院，看春花秋月冰雪落，寂寞孤枕难入眠。

    原来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白鹭咬着嘴唇，苍白变成殷红。相思是柄小刀，她的心已千疮百孔碎成了千千万万，每一片都倒映着他们的过去，每一片都似梦断香销数十载，每一片都是泣不成声子规啼。

    原来他们一直在一起——

    ——白鹭捏起拳头。相思已成恨，恨天怨地怪自己，若当初懂得去珍惜，在那众芳摇落独暄妍时占尽风情，如今又怎会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他们一直在一起！

    ——她缓缓坐下，泪已干不再流，眼光逐渐冷淡冷漠，眼神里逐渐生出了悲、痛、怨、恨。

    ——不能！就算我不要他，即使我抛弃他，也决不许别人拥有他！尤其是那个乳臭未干的野丫头！

    她的眼中有了怒意，心中起了杀意。

    自私的毒蛇在这一刻疯狂地潜滋暗长。

    她的指甲刺破了掌心。

    她的掌心溢出了血。

    但她的表面却是更冷漠更阴寒也更平静！

    她的动作却变得缓又慢，脑里眼前一片火红与血腥。

    留你不住，让你双飞，有生之年，空余悔恨！

    生既不幸，断情绝义，不再思念！

    死不可复，情为何物？

    死不解我恨！……

    这一晚她的步伐很沉重心思很沉重灵魂也很沉重。

    她沉沉地吹灭那盏夜夜窗旁空自守，痴痴枕前对月明的残灯，周围冷清冰寒的空气一下子堕落得沉沉沉沉沉的死寂。

    这个晚上没有月亮没有星子，只有冷风呼啸千里雪霜，冻得她苍白的脸变惨白，惨白的眼变苍白。

    她走下小楼，冷若冰霜寒未销地向吴刚一笑：“我们走吧，听说苗寨热情好客传奇无数，我也早就想去见识一下了。”

    她的语气比寒风更寒比利器更利。

    她的内心却燃烧着报复的火焰。是为了从前不再的一切？为了物是人非？为了朱珠的横到夺爱？为了自己这些年来相思成疾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为了争回那份已逝的爱情？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不让他俩双栖双飞乐胜仙？……

    她平静的容颜煞白，连阵阵阴风都不免为之悚然。

    吴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晚上是多么的不平静！

    黑云压寨寨欲摧！

    他似乎在风中隐约闻见了夜黑雁飞高水寒风似刀的苍茫凄惨的味道！

    他顶着刺骨的寒冷在茫茫的雪径暗树林中赶着马车摸索着前进，只为能满足心上人的一个小小心愿：到苗寨去看看。

    然而他却不得知，她心里的阴影盖过了黑暗的一切，她是要去拆散破坏一份美好甜蜜但得真情两相许。红尘恋恋留一曲的感情！

    他更想不到的是：在她沉甸甸的行李中，那华丽得刺眼又沾着些怨气与邪念的衣衫里，深藏着一柄短小锋利尖锐无比吹发可断嗜血无痕的青匕！

    一如她心里滋长暗藏的毒蛇！

    狂风渐息停，更深层的黑暗才刚开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