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阳光懒散。
　　校园林荫路两旁粗壮的老杨树在地面映下大片惨淡的阴影。行走于恬静的风中，封存于脑海的记忆终于得以释放。
　　对那些斑驳的过往总有太多莫名情结。我想我终究是个割舍不下曾经的人，即使明知道已经死掉的光阴再也无法复活。错过的花开，走失的影像，带有些许伤残味道的深深浅浅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美好的，在我的脑海里被无限放大，并得以繁衍。
　　总喜欢回忆从前，已成为习惯。然而每当我想起一些往事，常会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疯狂地滋长，好似一株带有辛辣芬芳的植物，不可抑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淡漠忧郁孤傲倔强，或许都有。
　　夏凉说，很多时候她会感到，厌倦。厌倦单薄寡味的生活，厌倦身边所有庸俗的人，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却浅薄无知的所谓朋友。厌倦无休止的等待。
　　我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甚至比他们还要自以为是。我对她说。
　　我们一起逃课，去Wel‘s Coffee喝一杯冰摩卡，看墙上挂着的那些文森特·梵高的画，翻一翻店内的涂鸦本上一些客人用银色萤光笔写下的不着边际的留言。或者去音像店淘CD，听一些不知名乐队的摇滚。抑或是在街上闲逛，坐在街道的边沿，观察形形色色的路人，和他们麻木的表情，并猜测他们的工作。
　　我们两个在一起，却互不干扰。她从不对任何人提起她的父母，我也没有问。每个月她都会接到几笔来自不同杂志社的稿费，自给自足。
　　夏凉说她等待了太久，而且不知道自己到底还会支撑多长时间。
　　我不清楚她在等待什么。转过头看着她，她正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我从她的眼里读出了淡淡的寂寞和忧怅。
　　很多时候我们无能为力。因为有些事并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我想，青春应该是无所谓对错的。
　　夏凉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错的只是我们的17岁。
　　　　　　　　　　　　　　　　　
　　在我答应和许宁交往的第二天，我遇见陌。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和她好像。
　　他的身上有中南海香烟的味道。有一双明亮如皓月的眼睛。比我大4岁，高高的个子。
　　那是春节的时候，我在广场上放烟花。小小的烟花棒，在我的手中绽放出美丽的花朵。他在我身旁，不声不响地点燃了一只烟花桶。巨大的花朵迅速生长，在高空中凋谢，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壮观。
　　我望着璀璨的夜空，突然笑了起来。他回过头，于是我们的目光有了交集。
　　因此相识。
　　许宁打来电话，说他想来找我。
　　我说，现在太晚了，明天我去找你好吗？
　　可是，我已经在广场了，而且已经看到你。
　　我慌了一下。转过身，他正站在不远处烟花寥落的地方，拿着手机对我微笑。
　　我跑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苏湛，把手伸出来。
　　他把一条用红线编织的珠链小心地栓到我的手腕上。说，新年快乐。
　　一阵寒风刮了过来。他把外套脱下，披在我身上，然后一边往回去的方向跑，一边笑着向我告别。
　　他从不会对我说讨好的话，我在他身边却会感到莫名的安全。
　　低头看了一下表，正好12点。
　　回到广场中心，陌还在。
　　他是你男朋友吧。
　　我不答。
　　那晚我和他还是说了好多话。坐在广场的一角，有一句没一句的说。
　　他说起一个女孩。他说，我笑起来的样子和她很像。有点放肆，毫无顾虑。可是，她已经死了。
　　我转过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此后常可以看见他。他就住在我家附近。
　　后来他去旅行。而我待在学校。
　　他继续着我的梦想。
　　他离开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去一家名叫“迷葬”的酒吧里找夏凉。她逃掉了一个下午的课。
　　夏凉在吧台前。不断变幻的灯光映出她冰冷的脸。我走了过去。
　　凉，你怎么了。
　　她自言自语地说，我等了他两年，却白等了。然后轻轻笑了一下，喝下一杯威士忌。
　　他是谁？
　　　　　　　　　　　　　　　　　
　　那还是她15岁的时候。
　　她代表她所在的学校，去参加全市的文艺表演大赛。她在少儿组，他在青年组。
　　他唱的是《东风破》。他的歌声是那么好听，让她不自觉沉迷其中。他有一双炯炯的眼眸，好看的笑容，台下多少观众为他非凡的气质所倾倒。
　　比赛过后，她跑到他的面前，大胆地要走了他的名字。他对她的印象是，这女孩眼里有一种超越她年龄的大胆和倔强。
　　她爱上他。
　　而他，却总是一付淡然的样子。对她温和的笑，为她买冰淇淋，经常唱歌给她听。却从未说过，他对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后来他参加高考，去了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
　　临行前，她对他说，我等你回来找我。
　　他依然不语，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长发。夏凉，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一去，便再无消息。
　　两年后，他回来了。她在迷葬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那里的签约歌手。他依然是那么英俊，却不再有温暖的笑容。
　　他的眼睛明亮如初，却有了一股忧郁和漠然，和死亡的阴影。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开朗阳光的大男孩，那个会唱《东风破》的少年。

她跑过去拥抱他。他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她。
　　夏凉，对不起。
　　　　　　　　　　　　　　　　　
　　我和夏凉走出迷葬的时候，许宁出现在我面前。
　　他站在迷葬的门前，暗夜的霓虹灯散发出一种妖冶的气息。从迷葬传出歇斯底里的呐喊，节奏激烈而粗糙。酒精和香水的混和气味暗涌不绝。
　　夏凉说，我先走了。
　　于是就剩下我们两人。他说，我是来接你的。
　　他拦下一辆TAXI.车内很温暖，我轻轻地倚在他的肩上，感觉到他平和的呼吸。让我安心。
　　然后，手机里出现一条短信。
　　苏，我回来了。你来火车站接我好吗。
　　是陌。我叫司机停了下来。然后对许宁说，我爸爸从外地出差回来，我要去接他回家。
　　他说，那我送你去车站吧。
　　我有些心虚。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
　　那好，路上小心。
　　关上车门，我在紧闭的车窗外对他说，许宁，对不起。
　　然后，转身跑开。
　　打开手机，望着显示器上陌的名字微笑，然后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
　　傍晚的火车站依然灯火通明。他拎着轻巧的行李，走出站台。
　　陌依然淡淡地对我笑。看不出倦怠或兴奋，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情。
　　他说，苏，我们走吧。
　　我们。这个词汇的温暖是如此有震慑力。风突然不再寒冷。他的眼睛，是注定让我永远追随的强劲的光源。
　　走到一家饰品店的时候，他停下来，说。苏，想给你买件东西。
　　给我？
　　他拉着我走进店里。这家店的名字是“流光”，漂亮的木屋。柜台前挂了很多手机链和精巧的戒指。
　　看到一款KITTY系列挂饰，可爱而又傻傻的样子。我拿起它，心生喜欢。
　　你喜欢KITTY？他问我。我点了点头。不经意间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中南海味道，被“流光”恬淡的气息温热。
　　他帮我买了下来。
　　在凤凰不知该给你买什么，这个算是补偿吧。我终于知道你喜欢什么了。
　　我在心底笑开。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真正喜欢什么。
　　如果我有最喜欢的东西，你是不是也会买给我？
　　当然。
　　那你把你自己打包了吧。
　　　　　　　　　　　　　　　　　
　　走到楼梯口，身后突然想起一个声音。
　　湛。
　　许宁受伤地望着我。
　　你骗了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看到他了。你和他。
　　他是你的哥哥吧。你告诉我他是你哥哥好不好？
　　湛，我爱你。
　　他走上前来，狠狠地吻我。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疯狂和绝望。他的泪灼伤了我的脸，我惊慌地挣脱他，转身逃离。
　　他站在凄清的月光之下，居民楼的阴影遮挡住他的脸庞。
　　我跑上楼去。不敢再回头。
　　手腕上的珠链那么好看。红色的丝线，把它们穿在一起。他告诉我，这样我和他之间就能够长久。
　　可是许宁，你知道吗。用红线维系的爱情，终究易断。
　　我把它解下来，封存在抽屉最里面的角落。
　　夏凉说，今晚他在迷葬有演出，你可以陪我去吗。最后一次。
　　她说。我放弃。
　　那天我们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谈开了。他从未爱过我。这一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何必再去纠缠不清呢。就算是输，也要输的有尊严。
　　我和她去迷葬，却见到了陌。他在台上演出，重金属在空气中摩擦出电光火石，和他眼神接触时我感到一阵眩晕，台上的他，似乎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陌。在此之前，他没有跟我说过他有自己的乐队，他热爱摇滚，他的骨子里总有一种不安份。
　　其实，谁又能保证自己真的了解谁呢。
　　她说，他是半年前回来的。为了音乐他放弃了名牌大学，带着乐队走过很多地方。
　　他回来了。却不是来找我。而是因为迷葬昂贵的出场费，酬集物资去各地演出。
　　他。就是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迷葬的。耳边还回响着他的歌，声音飘渺不定，在寒风中撕扯。
　　　　　　　　　　　　　　　　　
　　眼泪冲垮血色的世界我要一座无伤之城孤独是爱的枷锁让我们在绝望中堕落
　　　　　　　　　　　　　　　　　
　　许宁说，湛，你为什么要骗我？
　　夏凉说，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然后一错再错。
　　陌说，曾经有一个我爱的女孩，为了和我在一起，与家人决裂，离家出走，没想到途中出了车祸，再也没有醒来。所以，苏，我无法给你一份完整的幸福。
　　我捂住耳朵拼命向前跑，世界瞬间一片模糊。我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开始凝固，冷风如刃，在夜空中割出一道暗色的伤口，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夺走指间残余的温度。
　　　　　　　　　　　　　　　　　
　　陌还是离开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带着他的乐队，坐凌晨的火车。迷葬门前的巨幅海报上，不再是陌英俊的脸。
　　他甚至连告别都没有对我说。
　　我想起去火车站接他的夜晚，在“流光”门前，他拉住我的手毫不犹豫地走进去。他的手心是那么温暖，他把这份温暖永久地移植到我的体内，让我深陷其中。我贪恋他身上的中南海味道，如同吗啡，让我迷醉。

早就想到他会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如同一阵风，在我的心里惊起一池波浪，久久无法平息。然而风总有吹走的时候，不会为任何事物而停留。
　　我忽然想到许宁。他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取出放在抽屉里的那条珠链，冰冷的珠子似乎告诉我，我已错过。
　　夏凉说，我要去找陌。
　　她的眼里，是一如当初的坚毅和果敢。
　　无论他在哪里。无论花多长时间。我一定要找到他，然后告诉他，我不在乎他的过去，不在乎他到底爱过谁，因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爱着他。
　　我送她离开的时候，阳光异常明媚。她提着旅行包，笑着对我挥手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
　　转过身，发现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刺目的光线让我微微眯起眼睛，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眼。
　　他站在离我远远远远的地方。轻声说，湛，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在。
　　可是，你却总是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