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之烛

在淮海中路璀璨的灯海中，我遥望着他茕独的背影。
他肩着一架简拙的小提琴，面对着穿梭如流的人群，在都市的喧嚣中，在音像店的摇滚声中，如此沉静地拉出悠扬的曲调......

                                              1

他也属于卖艺维生的一类，与旁人不同的是，他拉的是古典音乐。从前看见盲人用二胡拉着时髦的流行歌曲，总不免生出悲悯的情怀，而这次，却有些莫名的悲愤。
门德尔松的E小调协奏曲在街车的轰鸣声中湮没不彰，婉转空灵的《梁祝》在摊贩的吆喝声中浸透了孤寂。高雅音乐在商业化的市嚣中瑟缩着吐出卑琐的叹息，那一串串充满灵性与诗意的音符正在万丈红尘中咀嚼着“虎落平原被犬欺”的尴尬。
高雅音乐的卓然独立，
高雅音乐的冰清玉洁，
在霓虹灯的嘲笑中幻化成缥缈而无稽的神话。
他依旧投入地拉着，高雅音乐的蒙尘不曾使他感到一丝负罪。弦上依旧是一串圆熟的音符，他们溯空而去，在充斥着物欲的空气中被打湿了高贵的翅膀。

                                                2

我走近他。他正从肩上歇下琴，闭目养神。在我的观察中，他始终对捐款的多少缺乏应有的关切。
他不可能无所谓。
是音乐使他忘我了吗？

他的额头与脸颊，同一切饱经沧桑的人毫无二致：一样的平行线，一样的鱼尾纹--------一样的写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漆色班驳的眼镜，略微伛偻的身板，不失体面却也不失单薄的外套，构成了一个“老气横秋”的造型。
他安详地倚在墙上，忽然睁开眼。从茶色眼镜片后送射而来的竟是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它绝对坚定，绝对强烈，绝对执着，不含一丝一毫的乞怜，更不是贪婪而攫取的眼神。他饱蘸生命的激情，强者的亢奋，一股强悍的生命力如猎猎的战旗，将沉郁的秋色一卷而空！它算不得浩荡，却意气风发，傲睨风尘。它告诉世人，沧桑的履历，衰飒的肉体并不妨碍拥有不屈的灵魂；它告诉世人，他的眼波未枯，心仍在奔驰；他告诉世人，现实的霜刀雪剑不能磨灭昂扬的精神。他的确来了，在这个角落，长久地被唤作“乞丐”，但他坦荡-----“乞丐”与否，全在于精神-----他在自己的精神之园中开出了自尊而芬芳的花。
他重新架起琴，面部抽搐了一下，琴弓陡然一颤，一串音符横空出世，分外激越。
琴弓却分明悬在半空！
我的心声？！
风起了，地上那张写有“我已下岗”，“家有老母”，“女儿将上大学”，“毫无生活来源”字样的纸被掀起了一角，簌簌地抖动，似乎昭示着一颗苦难的心灵注定要迫于生计，飘摇颠簸。

                                                  3

我无法掩饰他的琴弓在我的心弦上拉响曲调时内心的震撼。
闹市间的高雅音乐到底意味着什么？？
除去谋生的功利性，在他行云流水的演奏中，我分明感到了一颗漂泊的心对音乐的痴情。
很少人关注他，根本没有人会在乎他拉错若干音符，但他却虔诚地演奏着每一首曲子，让我想起“亭亭高节，落落贞柯”的辞句。
这里有一种理想：渴望在扰攘的商业街点染出一片清新，让一阵天籁轻抚因生活的剧烈争逐而日渐清癯的面孔，让人们在喧嚣的世风中获得片刻的释然-----不营营于交际，不汲汲于名利，平定浮躁，沉淀身心，拥有一瞬安贫乐道的情怀。音乐远了，人们继续踩着旧有的节拍，匆促的步履间却多了一阵薄荷般的清香。

这里有一种信仰：憧憬着高雅音乐在市嚣中犹能“贞筠劲节，颇耐岁寒”。通俗音乐实在有他的限度。他笃信：一个民族素质的升华决离不开对高雅音乐的深度认同----尽管在这喧嚷的闹市，他的存在不啻为谑画。
这也便是他真正强的地方-----在金发飘飘的人群中，在都市的灯红酒绿间，不渝地捍卫着生命的原则：“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决绝。他寂寞地挥舞着琴弓，继续着与媚俗音乐的辩论-----一场寡不敌众，屡战屡败而又屡败屡战的抗争。他把一块平凡的土壤站成了守卫精神家园的阵地。殷切的期望伴着袅袅的余音多半搁浅在现实的沙滩上。

这里也有一种疯狂。除了在破旧的搪瓷碗中获得不足道的款目，也许他既不能放飞理想也无法成全信仰。他够疯狂，毫不理会都市是生命的磨坊，一副病躯以力挽狂澜的姿态反复提醒人们思考“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
他绝望，却在琴声的慰藉中补充着希望，不曾屈尊俯就。
热内说：“天才，是绝望中的自恃”。

                                                    4

我没带钱包，有一种负疚感袭来，须臾又感到困惑。
人们对他的资助是出于对其遭遇的同情，抑或对其音乐的共鸣？
如果是前者，他无需小提琴。
如果是后者，他真有这么多知音？
我想应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卡西勒说过，人是象征的动物。如果城市只是欲望的象征，说明我们只剩下欲望了。城市什么都是，却不再是理想和希望。它许诺一切，但不再许诺思想和想象。”
在上图，书本给了我提示。
“同情”，一半来自思想；“共鸣”，一半来自想象。只要有思想和想象-----就有爱。这是我的结论。
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自掘源泉，积极酿造思想和想象-----还有甜蜜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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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上海音乐学院的大楼灯火通明。那里或许也正有人演奏〈梁祝〉，与他应和吧。
风更狂了，他压低了帽檐。
〈梁祝〉依然，秋风依然，他为爱求索的理想，信念也依然。这理想与信念，使淮海路的熠熠辉煌黯然失色。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 静夜，惟有那衰飒而执着的身影，仿佛风中明灭闪烁的一枝烛，摇曳着爱的微光......

信念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
但是真正发挥到极致的人却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