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出生于1949年,和我们伟大的祖国同岁。这一点让他非常骄傲和自豪,记得早年上学,当兵,包括后来考大学参加工作,凡看到身份证的人都会说,哦,49年的啊,不错!那一刻,张三先是略表羞涩地说,哪里哪里啊,是老天爷安排得巧。对方说,此言差矣,是新中国带来的福音,要感谢毛主席和KC党。张三接着说,是啊是啊,您说得对,没有KC党就没有新中国!
这次简短对话后,张三回家躺在大炕上,冥思苦想了三个小时,再加上后来几年的革命工作,使他终于认识到自己生日的政治意义和丰富内涵,甚至有时做事他都要掂量掂量这件事是否妥当,是否符合自己的身份。他的女人王菜花说,你那屁生日,你以为你是谁啊,没你我们中国就不前进了?告诉你,中国三年要赶上英美国家。张三那时刚学会抽烟,就咂着烟圈,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我想和我们国家同生死共命运,你看每年国庆,大家不都向你说,说苦菜花,今天给你家张三弄几个鸡蛋啊?你说你弄了几个,弄一个荷包蛋还要一人一半!苦菜花扒拉着面条说,那叫革命,革你的命。这句话一下子说到张三的伤心处,于是他非常怨恨地想到了自己的爹。好好的长工不当,非要哼哧哼哧地拼命赚钱买田买房,硬是赶土改那阵捞了个中农成分。张三爹对支书说,我这是辛辛苦苦没日没夜换来的,怎么都充公了呢,即使充公了,也应该给我个贫农成分,不应该是富农啊!支书像几十年后的张三一样,悠长地咂着烟说了一个排比句,要不是看在你曾经给地主熬活的份上,要不是看在你为人老实的份上,还有,要不是看在你儿子出生在49年的份上,你早被划为富农甚至地主了。支书的话可谓起到了敲山镇虎的作用,不光张三爹从此默默不语,就连那些类似张三爹的准备蠢蠢欲动的人也夹了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后来的情况进一步说明那不是长毛绿毛的时代,是一个动真格的岁月,也不像今天的作秀。
张三爹回到家抱着张三就哭,说,都说前三十年看父的敬子,后三十年看子的敬父。这还没到三十年,就靠儿子的阴鸷。他捶打着脑门,实在想不通,每次吃饭前就嘟囔说,真TMD窝囊!张三爹这么一窝囊,就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早晨起来必到村子东头的自留地里拉一坨屎,然后用锨掩埋了,拿出烟斗,一叼就是半天,烟斗脱嘴时也就是《东方红》被呜哩呜啦唱出来之时……
张三爹终究没能保住自己的那块地。支书说,那块地集体要征用了,明天给你另划块,再多一分。张三爹哭丧着脸说,我不想占集体的便宜,我就要那块地。支书说,你别给脸不要脸,就这么定了,明天到村西头的地里唱你的粘馍馍歌。
张三很佩服支书的魄力,铁面无私,说到做到,但自己的爹在此事件后的没几天就呜呼哀哉了。爹走得恰如其分啊,张三后来一个人的时候就这么感叹道,毕竟那一年文革刚刚开始。支书走到这个孤儿寡母的院子,顺便捏了一块砖,吹了吹了上面的土,自行坐下,说,那块地,你看,如果嫌远的话,就种我家的,也在村东头。张三那时思维敏捷,抢在母亲前头说,不用了,我爹都死了!母亲说,三儿,怎么说话哩?支书说,娃说得对,少了一个劳力,一下子就是不行了,三娃条子还软。张三说,我都十八了,你都快入土了。母亲用鞋底砸在张三的头上,说,说话没大没小,我们以后还要依靠你支书叔哩!支书说,不敢再叫支书咧,都卸了!支书晃着一个影子走后,母亲郑重地说,往后少说点话,不要给你支书叔抹屎。有就有是,没有就是没有,你爹走了,你得实在,娘才能好过!
那一刻,张三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看着母亲凝重的眼神,他的肩膀咯嘣长了一截子。这种感觉在张三整个人生中还出现过三次,一次就是新婚夜里,一次的母亲去世,还有一次就儿子出世,只不过后两次让他肩膀的骨头多了裂碎的感觉。
母亲千挑万选,硬是在张三十八岁那年,给他选中了贫雇农成分的王菜花,因为是贫苦人家出来的,所以人家就叫她苦菜花。苦菜花长得还凑合,说凑合也只是在那个年代。苦菜花自己说过,如果放在现在她绝对是美女。张三挤弄着额头的皱纹取笑说,你是美女那咱家的猪都可以当模特了。老两口在嘴巴上争斗了一辈子,老了还那么调皮,有人说,这就是爱情。张三矢口否认,说,绝对没爱情,当初要不是为了中和我家的富农成分,打死我也不同意。有人说,那你是孝子了,为了母亲!老年的张三打着哈哈说,兴许是吧,谁知道呢!
我们说,苦菜花这张牌并没有在文革中给张三带来好运。运动一开始,村里人都大肆揭发支书的劣迹。有人说,张三,支书是地主,剥削了你爹唱“东方红”的权利,你怎么不揭发不砸臭鞋呢?母亲死拽着张三,把儿子的手背掐出了几道深深的指甲印,目光深沉地盯着台子上的支书。黄土飞扬,落叶遮目,母亲张着嘴巴却不发一语。人家说,你在同情反革命?母亲嘶哑着说,我喉咙发炎。说着张开嘴巴让他们检查。张三看到母亲就像一个伸手重病缠绕的患者一样,更像自己得了口腔溃疡一样。母亲嘴巴圆睁,如同乳牛眼睛闪亮有神,舌头吐得老长,毒蛇一般哧哧吐着信子。人家说,你是吊死鬼寻绳子哩?当这样的情景后来发声在张三自己身上的时候,张三说,我是真的口腔溃疡,不信你看。当嘴巴张得又圆又大的时候,张三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阿Q临死前画的圆圈,顿时有了荆轲式的悲壮,尤其是他想了刘胡兰的时候更是昂首挺胸。人家说,不就是让你喊喊口号,举举拳头,何必为了坏人咬烂了自己嘴巴。张三口齿不清嘟嘟囔囔地否认着。事实上,母亲倒是那天一回到家就咬烂了自己的嘴巴,嘴角流着鲜红的血说,三啊,有人要看咱家的笑话,你爹走了,这是在欺负咱娘俩。祸从口入,咱不能昧了良心,以后能不说话就不说。母亲的眼睛像要杀人一样,使得张三终身难忘。
父亲的东方红终究还是被人揭发了,说父亲怨气难出,歌曲严重走调,并且用土话演绎得七零八落,像冬天的残枝败叶一样支离破碎,落了一天空,还让梢有文化的人们浮想联翩。父债子还,在这个小村庄是再正常不过了。二十出头的张三就这样替父亲走上了那个专门批判人的土台子。这一天阳光很好,母亲端了一碗鸡蛋说,我娃几天生日,吃了这鸡蛋再审。有人说,你娃的生日不是正宗的国庆节,是假的,想逢好日子皇帝大赦,简直是痴心妄想,现在是社会主义,没有皇帝,没有大赦天下的机会。那人话说得流利,也足够慷慨激昂,以至于另一个人接着说,你把生日弄错了吧,这么伟大的日子怎么会是反革命的生日。母亲说,反革命那也是他那该死的爹,娃没事。母亲话音还没落地,鸡蛋就被扣了一头,蛋黄像国球一样一跳一跃地滚到了几个人的脚下,张三低头看时已经被一条狗吃得差不多了。他心疼得要死,在那个年代,一年能吃一两个鸡蛋就是共产主义的生活,何况是一碗。母亲也被五花大绑起来,罪名就是鸡蛋太多,来路不明!
张三一生难以释怀的就是这件事。头发花白的母亲陪自己受审,让他第一次感到浑身火烧火燎,惭愧难当。女人苦菜花说,那都是陈年老事了。说着把两个鸡蛋塞到男人的手中。这时的张三才缓缓地意识到岁月真的不饶人啊,国庆节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了,自己也像爹当年一样老糊涂了。我作为张三的儿子,曾经多次表示羡慕,说这个日子吉祥好记,如果拍卖准卖个好价钱。张三语重心长地说,娃啊,人这一生,踏踏实实就好了,管日子个屁事!说完,他的人连同这句话一起消失在晚霞中,我却思磨这七天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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